华林婷

癌。

    1994年,我与她结婚已经有685天。日子过得入不敷出,但还大致平稳。我们没有房子、车、婚戒、一切奢侈品,什么都没有。——我居然连婚戒也能欠着她!她说不在意,可我过意不去。这怎么能行呢?然而我又确实没有闲钱能买婚戒。为了躲避她的父母,我拉着她逃离秋明老家来到巴黎,这个我们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。一到巴黎我们就结了婚,站在埃菲尔铁塔下拥吻,整个巴黎的市民都是我们的证婚人。


    我直至现在都在想让她待在老家是不是更好。至少省了苦日子。当时她在某个老板的家里当长笛教师,教一个九岁的短发小女孩。而我在广告公司工作,专门打字。我们的收入都差不多,对于这点“平等”她很开心,但我不这么觉得。我带她来一是为了逃难,二是为了开启一段新生活,可……我们有段日子吃那种切片面包,什么都不加,硬邦邦的。她没有意见,但我心酸得很。不说吃面包,让我喝一个月西北风我都受得住,但是她呢?我受不了我的女人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。


    我一直觉得男人理所应当地赚得比女人多。我要她幸福,不受累,只靠我一个人也能供她继续深造长笛,或者做她爱做的任何事,她就用不着抱怨那个九岁女孩的父亲的嘴脸,或者任何她不喜欢的事。我不想让她操心钱,所有的压力都应该我来承担。这是我的义务。


      也许我们的生活在外人看来真的很浪漫。我有时想。我为什么老提浪漫这个词?我也不知道。浪漫就是节衣缩食,与心爱的人在贫民窟中二十平的小窝里吃着干面包度日?我工作一整天到夜半才能回家,她一周只有两节课。她单独在家里那么长时间……她只靠涮洗盘碗、整理床铺和衣物度日,我每天回家看到一尘不染干净整洁的这个小房子,又是愉快又是心疼。如果我有钱,就可以雇保姆,不让她的手在冬天的冷水里浸泡,即使她从未露出不耐烦。


      她睡得越来越久。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,她只说想睡觉。我不是大夫,想睡觉是个什么状况我也不甚清楚……但她平时又清闲,需要休息就尽管睡去好了。她又接了一对双胞胎做学生,这样就是一周四节课了。

      她越来越嗜睡,睡着后又多次惊醒,再心有余悸地睡去。她只说做了很可怕的梦,梦醒后会偷偷地哭一会。把她抱在怀里安慰,她也只是啜泣,什么也不讲。我讨厌女人哭。我问她是不是工作压力大?要不要辞掉一份?她摇摇头,道:“现在要学乐器的孩子真的难找,怎么能辞掉呢?不管怎么样——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辞的。”她的眼神里含着浓郁的悲伤,但又很坚定。里面有我看不懂的东西。


      广告公司破产了。老板气冲冲地捏着一打纸走进办公室,吼叫着:“你们都被解雇了!”他不是巴黎本地人,法语里些微带着些南欧口音,大喊的腔调属实搞笑,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笑。办公室里的打字声音渐渐变小,接着就是收拾行装的声音。我知道这时再问什么都没有用了,就开始收拾我自己的东西。说实话,我也没有什么行李,我干干净净地来,一贫如洗地走。

      “停,你,你别走。”老板指着我,一时没想起我叫什么名字。


      我满心疑问:你破产了,还要我有什么用?

      “你妻子是莉莉?”

      “是。”

      “对了,就是她。是这样,我不能付她三份工钱了,但我希望她能继续教课……你知道,我们——不,她和孩子有感情了嘛!”

      三份工钱?我只知道她教三个孩子!我搪塞老板说我尊重莉莉的意愿,要回家去问问她。这个中年老男人显出一副释然的样子,并说了好几声感谢。

      她在家里,还在睡觉。我轻轻地把她摇醒,道,“我老板说希望你继续教课,即使他破产了……只是没有三倍工钱。——你为什么有三倍工钱呢?”


      她先是震惊,之后试图深呼吸,但泪水终于决堤,她抽泣着,用破碎的声音对我道:“我们离婚吧……”

      为什么?

      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  失业和离婚这两大悲剧居然在同一个小时内降临到我身上。

       “我从头跟你说好吗?我……算了。你听完之后一定要和我分手的。想想这种状况,还是你提出这种事情合适一点。”


      “没有三个孩子要我教。我也说了,这时候学生难找。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孩子,只是从两节课变成四节课。他妻子不管他,他妻子也有外遇,很长一段时间没在家里了。我的第一节课,我问孩子说你喜欢长笛吗?她说不喜欢。是父亲硬要他学的——或者说,是你老板硬要我来的。两节课后他就叫我进房里,干过那事之后,就变成了三倍工资,也变成了四节课,其中两节课只是玩一下,叫我穿些——那样的衣服。什么也遮不住。或者就用嘴给他解决。另外两节课专门搞,他甚至把我绑在——算了,我不说了。我那天像个螃蟹似的。我不想背叛你的,我在做那事的时候,满脑子都是你会生气……但是,但是现在家里这个状况,我不得不做啊。而且如果我不做,你准会被他解雇的。他威胁过我……所以,我要是不做的话,我们两个的经济来源就全断掉了。”

      “我第一回,第一回被叫进去的时候,我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。但他说我手上没有婚戒,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了,开始嚎啕大哭。我回头看了一眼挂历:1994年9月2日。我们的两周年结婚纪念日。也是这一刻,我决定让我们的婚姻停止在第730天。


      我诚然是爱她的,我告诉自己,这是为了让她自己寻找更好的生活。她是个好女孩,我配不上她。我无言地捡起在公司已经打点好一半的行装,在这二十平米间转了一圈,拿走了另一半。又在钱柜里数走一半的钱,在女人的哭声中缓缓关上了门。我决定去纽约试试运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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